姚亚平
一、人要有志、立志
陆九渊十分重视立志。他经常对学生讲要立志。他的学生回忆说,有人讥讽我们老师陆先生教人的方法,只是立志这一个路数。我们陆先生回答说:“是,我就只是这一路。”(“吾亦只有此一路。”[《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第473页。])
陆九渊也听到了这种嘲讽,但陆九渊不为所动,甚至还自鸣得意地说:近来有人议论我是只会讲一句“先立乎其大”,其他“全无伎俩”。我听了之后呢,说:“是这样。”(“诚然。”[《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第463页。])
他在京城遭贬,返回江西创办“象山精舍”(后来成为“象山书院”)时,写下《贵溪重修县学记》,号召大家修心,要立志,要树雄心,立壮志,要大其心,大其志。
在陆九渊的心学思想中,“志”、“立志”、“有志、”“辨志”、“论志”、“行志”、“笃志”占了极其重要的地位。大做一个人,首先要立“志”。“道非难知,亦非难行,患人无志耳。”“志”是知“道”、得“道”、行“道”的基础。有了“志”,“道”就不难知,也不难行。“志”是“自强”的前提。“诚有大学之志者,敢不少自强乎?”[ 《与侄孙濬》,《陆九渊集》卷1,第15页。]
为什么“志”这么重要呢?
中国文化注重人的志向,往往将人心与人志放在一起来评论人的格局与人品,《诗大序》说“在心为志”,并以为“人各有志”(《论语·公冶长》),故曰“盍各言尔志”,并以志向的不同来看人品的高低。
陆九渊经常一直把孔子、孟子作为立志行道的榜样,十多次讲到“孔子十五而志于学”,孔子、孟子生于礼崩乐坏、“道之将坠”的年代,“不能回天而易命”。但圣贤岂能因为其时之如此而废其业、坠其志呢?孔子“辙环于天下”,周游列国,“宋、卫、陈、蔡之间,伐木绝粮之事,则又几危其身”,可他的行道之心,从未衰止。孟子也是抱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志向。[《与侄孙濬》《陆九渊集》卷1,第13页。]
陆九渊在《与詹子南》中还说:像孔子这样“天纵之圣”,“自志学十五年而后立,立十年而后不惑,又十年而后知天命,其未五十也,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十年而耳顺,又十年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今人天资离圣人本来就差太远了,却胸无大志,“辄欲以口耳剽窃场屋之余习,妄论圣经”,可见其是多么地不自量力呀。[《与詹子南》《陆九渊集》卷7,第111页。]
他反复强调做人志向要远大,“大志不立,未免同乎污世,合乎流俗。”[《与王顺伯》《陆九渊集》卷11,第173页。]无志,就会同流合污,不可能成圣。“人苟有志于学,自应随分有所长益。所可患者,有助长之病耳。”[ 《与张季忠》。]
“立志”在陆九渊心学占有十分重要的基础地位。如果站在“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我的事是宇宙的事,宇宙的事就是我的事”的角度来看陆九渊心学的“志”,就会有一些新的心得。
二、辨志:什么叫志、有志、立志?“志”就是“道”
陆九渊心学讲究“心”与“志”,而且要“明心辨志”,即这个“心”要去“明”,要去发明;这个“志”要去“辨”,要去“辨别”,也就是说,立志,先要辨志。一个人对他的“志”,要辨有无、辨大小、辨公私、辨正邪。
而陆九渊的“辨志”,细说有四辨:
首先是要辨个有没有“志”。《杂著》:“有有志,有无志,有同志,有异志,观鸡与彘(猪),可以辨志,絷猿槛虎,可以论志。谨微不务小,志大坚强有力,沉重善思。”[ 《杂著》《陆九渊集》卷22,第311页。]《与吴斗南》:“所知必至乎此,而后可言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自此道之衰,学者溺于所闻,梏于所见,不能自昭明德。己之志不能自辨,安能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哉?”[ 《与吴斗南》《陆九渊集》卷15,第230页。]
二是要辨“志”公不公。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讲学,以《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题,对当时的士人提出了“辨志”的问题。陆九渊说,一个人在动机上如果有志,其学习的行动就会符合义的要求。相反,如果一个人的动机是自利的,其学习就会有求利的行动。陆九渊告诫士人要在志向、动机上下功夫。“辨志”,主要是讲人在社会实践中要端正自己的行为动机。陆九渊写信给包显道说:“古人之学,不求声名,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今人之学,正坐反此耳。”[《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08页。]
中国文化十分看重有志之人,把那种注重人的志向与践行操履的人称为“志士”,《论语·卫灵公》赞誉有高尚志向与超拔气节的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孟子·滕文公下》表扬志士仁人的社会道义担当:“志士不忘在沟壑”,表明“志士仁人”是民族国家社会生活中的“守义者”,民族精神不是平庸情绪的规程,而是由志士仁人风骨支持而标致的精神高峰。[ 陆建猷:《附物与自立:陆九渊的为学意涵论》,L-第324页。]
三是要辨“志”正不正。人要立志,其志要大,其志要正,此大就是正。陆九渊的学生曾敬之,说自己就是“好作文”。陆九渊教育他说:“读书作文,亦是吾人事”,但是,读书,本来就不是为了作文,作文是末而不是本。“有其本必有其末”,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本盛而末不茂者”。如果本末倒置,那么所谓的作文,也就可想而知了。[《与曾敬之》《陆九渊集》卷4,第67页。]当然,有先生说陆九渊这段话是说读书是本,作文是末。其实不然,在陆九渊看来,读书也不是本,读书是为了知道、明心、做人。
陆九渊的学生傅圣谟开始志向立得不正,天天忙于作文,所以觉得很累。陆九渊就列举了舜、周公、孔子、颜渊、子路、曾子、孟子等先贤的事迹,说明“道当如是故也”,并启发说:凭傅圣谟你的英敏要明白这一点,难道不是“未之思乎”?难道不是以前以为“志”“道”的东西,反成为“立志”“知道”的障蔽吗?后来,傅圣谟来信说自己当初的志向错了(“能知始志之非”)。陆九渊特别高兴,说:“大抵学者且当论志”,先不必急于做到什么地步,“所志之正,不正”是最重要的,好比有两个人居荆、扬,“一人闻南海之富象犀,其志欲往,一人闻京华之美风教,其志欲往”,先不说日后他们各自会走多远,其实,他们的志向在出发之时就已经区分出来了。所以,志向立得正不正,是很重要的。“若其所到,则岁月有久近,工力有勤怠缓急,气禀有厚薄昏明、强柔利钝之殊,特未可遽论也。”[ 《与傅圣谟》三,《陆九渊集》卷6,第92页。]
陆九渊所说的要立志,有正确与不正确之分。他说:“道之异端,人之异志,古书之正伪,固不易辨,然理之在天下,至不可诬也。有志于学者,亦岂得不任其责?如射者之于的,虽未能遽中,岂得而不志于是哉?闲先圣之道,辟邪说,放淫辞,于今当有任其责者。而多言是病,此公孙洪禁民挟弓弩之策也。”[ 《与刘淳叟二》《陆九渊集》卷4,第63页。]就像射箭,虽说不能一下就射中靶子,但要立志于此呀。人也一样,要立志于继承先圣之道,拒辟邪说淫辞,志于道,这是我们的责任。他说:“志道、据德、依仁,学者之大端。”[ 《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00页。]道不同,人们的志也就不一样。
陆九渊认为学者一旦“苟志于道,便当与俗趣燕越矣。志向一立,即无二事,此首重则彼尾轻,其势然也。作意立说以排遣外者,吾知其非真志于道义者矣。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死生大矣,而不足以易此,况富贵乎?富贵之足慕不足慕,岂足多较于学者之前哉?前与循中书所以云云者,惧其弱植孤立于横流之中,而此志不能以自拔耳。”[ 《与赵然道》三,《陆九渊集》卷12,第179页。]
《与黄日新》:“盖所谓志乎善与正,而君子之徒者也。绳之以圣贤之事,固有不胜其任者,然圣贤之所与也,亦圣贤之所责也。若志夫邪恶之小人,则固与我薰莸矣。”[《与黄日新》《陆九渊集》卷3,第50页。]如果志在善与正,那就是君子之徒。以圣贤为榜样,即使一时做不到,那也是和圣贤结交,改造了圣贤的责任。如果志在邪恶小人,那与我就像香草和臭草一样,不能同处于一个容器里了。
四是要辨“志”大不大。陆九渊强调:不但要立志,还要立大志,“人要有大志”[《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17页。],“志小,不可以语大人事。”[《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499页。]陆九渊经常用孟子“先立乎其大”之语来激励人们“大其心”、“大其志”。
陆九渊认为,人活在世上,如果不辨个小大轻重,那就是“埋没在小处,于大处如何理会得?”[《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19页。]那么,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呢?陆九渊在《与朱济道》讲“此理即是大者”。“此理于人无间然”,“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 《与朱济道》《陆九渊集》卷11,第161页。]也就是,“志”于私就是小、就是轻;“志”于道、志于公就是大、就是正。
陆九渊的心大志大,一是大在天下、大在国家、大在生民,大在无私,所以,才令人感动;二是源于他对宇宙社会的思考,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宽阔视野。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宇宙观、世界观,陆九渊的“大志”才大得合理。
三、怎样立志?立“志”,就要明“理”、知“道”
陆九渊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今千百年无一人有志也。”有人会说:陆九渊说话,口气真是大得很呢。说他自己和孔子一样,都是十五岁有志于学,这也就算了,他怎么还说至今千百年都没一人有志呀?其实,陆九渊说了原因,“是怪他不得。志个甚底?须是有智识,然后有志愿。”[《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17页。]
先有“智识”,这种智识,就是“知道”“闻道”“明道”“弘道”,只有把“宇宙之道”和“个人之志”相联系,“志”然后才能立。这是问题的关键。
翻阅《陆九渊集》,除了“志于古”“志于仁”“志于陈”“志于陈郑之间”各出现1次外,出现“志于学”13次,其中引用孔子“吾十五志于学”6次,而出现“志于道”达到15次(其中“志于道理”“志于道义”各1次),可见,陆九渊的“志”主要是“志于道”,而“学”是达到明心进而知道、明道、行道的方法与途径,志于学,也就是志于道,所以,陆九渊的“志”,就是“道”。这个志,就是要通过“学”来明“心”,进而行“道”。陆九渊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陆九渊认为人的现实行为之所以会有趋义和趋利的差别,就在于其志向不同。只有志于道,其行为才会有善;否则,其行为就会追求一己之私利。
孔子这样的圣人为什么15岁就能立志?陆九渊说“孔子十五而志于学,是已知道时矣”[《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43页。],孔子15岁志于学,这标志着他此时就知“道”了,这是十分了不起的。“人要有大志”,而“常人汨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所以要想“立志”,须要“闻道”“明心”。常人追名逐利,“良心善性都蒙蔽了”,所以,就没有智识,进而没有志愿。今人如何才能有志?从“心”开始,“明心”“闻道”,获得智识,懂得道理,才能立下志愿。
关于志向的确立和道理的掌握之间是什么关系,一千多年后,毛泽东有过更为深刻的阐述。立志,要跟追求真理相结合。毛泽东认为,离开真理谈立志,那不叫立志,只是对前人中有成就者的简单模仿。真正的立志,必须建立在追求真理、掌握规律的基础上。若“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终身未得,即终身无志”。
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致信给黎锦熙,说要“以大本之源,动天下之心。”而“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而不徒在显见之迹。动其心者,当具有大本之源。”什么是“大本之源”呢?毛泽东说“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为宇宙之一体,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虽有偏全之不同,而总有几分之存在。今吾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家有不富强幸福者乎?欲动天下者,必要动天下之心,要动天下之心,让大家都有志向,就要有大本之源,大本之源就是宇宙之真理。这个宇宙之理是什么?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后来,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也正是以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志向相结合,取得了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伟大胜利。
也就是说,志向的确立和真理的掌握是有密切联系的,用陆九渊的话来说,就是立志,就要有智识,要先知“道”。“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17页。]由此看来,一千来年前,陆九渊就能论述立志和明理、知道的关系,真是十分了得。
本文为《斯人此心——陆九渊心学十二讲》第03讲《陆九渊心学的核心问题》第2节《陆九渊说“人要有大志”,“志小,不可语大人事”,啥意思?》